撒马尔罕的云层薄得出奇,或许因为当地工业化程度不高,夜间的星光刺眼得厉害,天空更是宛若一片澄澈的墨色海水。
太阳沉入地平线后,柔和的彩色射灯接替它亮起,为清真寺镀上一层神秘的光辉。举着运动相机漫步的游客与裹头巾的嬉闹儿童对向而行,广场渐渐热闹起来。
何应悟被熙熙攘攘推着向前走,不知不觉晃进了一家墙体铺满蓝白色马赛克瓷砖的餐厅,干脆挑了个临街的露天座位坐下。
他平时吃得多,常常点得也多,服务员足足跑了两趟才把菜上齐。
这地方沾着点儿中亚游牧民族的旧习气,饮食路数与国内的柱州有几分相似。平日里饭桌上离不得羊肉驴肉,烹饪也多以烤煮为主。
端上来的铁签烤驴肉串,卧在暄软的白馕里,被炭火逼出来的奶香味油珠滋滋往下滴,麦香混着肉香呼呼往上冒,诱人得很。旁边的小碟蒯了几大勺用洋葱碎熬过的番茄浓酱,肉串若是在里头打个滚,挂满的酸稠辛香酱料能衬得驴肉更嫩、更甜。
一只占了半张方桌的大拼盘被划成三格,像奔驰车标似的,将不同的主食分隔开来,方便左右开弓。
左上角摆着刚从土窑里捞出来的烤包子,橄榄形,焦黄的饼皮上撒了撮被烤得香脆的白芝麻。何应悟下口狂野了些,才咬了个口,里头的肉汤便争先恐后地往外涌。他不得不长大嘴去还有点儿烫嘴的软馅,同时腾出左手去接簌簌往下掉的薄酥皮。
右上那格则码着十来个白胖的牛肉饺子,上头厚厚浇了层咸味酸奶,倒比一般的辣椒醋碟要多了几分鲜醇适口的奶香味。
但要说何应悟最喜欢的,还得是底下那份黄澄澄的手抓饭。本地的长粒米比东亚的品种要更长些,淀粉含量更少,炒出来便颗颗分明,嚼着还带着点儿西米才有的韧劲。手抓饭里头拌的坚果是用香料腌过的,与炖得酥烂的方块肉丁混成一锅,出锅前还撒了些桑葚、树莓和瓜碎,一勺下口,能同时尝到油润而不失清新米香、肉香和果香。
哪怕此刻有一头意图为同族报仇的黑山羊从巷口冲出来,用犄角将何应悟顶到马路牙子上决斗,他大概也会先把嘴里这口饭先嚼利索了再说。
不远处忽然传来音乐声,是一支街头乐队在广场角上圈了块地,正在试音。这种街头演出用不着搭正经台子,随便找个平坦处放下椅子、抱起乐器,就算做好了演出准备。
见人们聚过来了,穿扎染长袍的女人把小手鼓一摇,野兔似的围着弹起都塔尔的男子转圈唱跳。这边的语言何应悟听不懂,但不妨碍他叼着半只油汪汪的烤包子,跟着那舌头打卷的恣意调子轻晃脑袋。
他的目光越过人群,落在远处清真寺圆圆的穹顶上。
这里的建筑受当地宗教影响颇深,中东风情极浓;它隔壁却立着几座苏联时期留下来的方头方脑的“老邻居”,粗犷硬气的外形倒还原了几分重工业时代的冷峻气息。
忽然起了风。
一阵卷着沙砾的热风从城市尽头的沙漠席卷而来,吹得行人齐齐掩上了口鼻。何应悟也赶紧捂住脸,不多时,垂下来的睫毛上便落了层细灰。
风还在刮,不知从哪处传来几声驼铃,倒真让何应悟生出点儿误闯《一千零一夜》传说里神秘的波斯沙城的错觉。
另一桌自由行的游客刚点了酸奶,还没喝上两口,先糊了一嘴沙子。那人大怒,抓起身边人的矿泉水咕噜噜漱口:“呸、呸呸!你挑的都什么破地儿,这天气也太折腾人了!”
旁边的头发长些的那位忙不迭地翻出湿巾,手法娴熟地给人擦了脸,没忘好声好气地赔不是:“是我行程安排得不太好。反正比比哈内姆大清真寺咱们也看过了,不如咱明天就收拾东西回鹏城,好不好?”
被伺候的那位仰着脸,等湿巾擦到耳后,才冷冷甩了记眼刀过去:“想什么呢?这趟出门,不就是陪你来看这些大石头的?”
见对方还想开口,他迅速抽了张湿巾,胡乱在那人的脸上糊了圈,顺手堵住那张还想继续叭叭的嘴:“我上礼拜就订好了巴米扬石窟旁边那家野奢酒店,还提前约了讲解员的档期——贵得要死、还退不了款的那种。别说刮沙子,就是天上下刀子,也得看完再回去。”
“……行。”
“之前上班的时候,天天只想着攒下点儿年假往外跑,总觉得找个没人认识的陌生城市,啥也不干就躺着放空,才叫度假;可真离了家,又特馋楼下那家早茶店卖的艇仔粥。你说是不是蛮好笑的?”
“等回家了,我天天给你煮。”
“嗯呢。”
他人东一嘴西一嘴的闲聊不相干地钻进耳朵,倒是莫名勾起了何应悟的乡愁。
时差、距离,从来都不是背井离乡的旅人爆发孤独的根由。
北至漠河,南到琼台,再偏远的地方,哪怕来往的陌生人大概率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,何应悟也从未感受到与脚下这片土地的疏离;但跨过国界线后,周围尽是肤色、瞳色迥异的外乡人,五花八门的语言流过耳朵,友善地警醒何应悟,自己才是误入他乡的异客。
除却味蕾被激活的短暂时刻外,何应悟常常忘了自己是谁、甚至无法确认自己究竟身在何方。他与没长脚的幽灵无异,全凭那点岌岌可危的责任感和可怜的回忆钓着,惶惶然追赶着疲惫的肉身。
他也想回家了。
从古至今,“家”的形态一直在变。
原始时代的智人以洞为居,哪里有篝火,哪里就是避风御兽的安全庇护所。
在文明进程中,随着宗法制度的完善,“家”被赋予了诸如代际传承的与礼制象征的复杂意义;但无论建筑风格再怎么变,那份从生死同穴里衍生出的安居乐业、落叶归根的执念却从未动摇。
即便到了工业化、城市化飞速发展的今天,一间平平无奇的水泥格子房,仍是大部分人对抗经济通胀与精神贫瘠的精神乌托邦。
或许,人类对“家”的执念,与候鸟还乡、鲟鱼洄流的本能并无区别,不同阶级、不同地区的人们倾尽所有,无非是为了筑出一个随时可以停下脚步、无需继续漂泊的归巢。
何应悟的“家”也是如此,他并不能在地图上找到它清晰标注的坐标。
它不是已经物是人非的沂州、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昆弥、有临时落脚宿舍的羊城;它是一个完全属于何应悟的地方,一个能容纳懦弱与逃避现实的空间,一个可以轻松卸下伪装、不必时刻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避风港。
在那里,他不必踩着下午两点的死线仓促收拾行李、狼狈退房;不用担心在陌生的房间里,被同样洒在故乡的月光照得夜不能寐,被从远方灌进窗缝的风声吵得辗转反侧。
他可以无视宿舍规定的条条框框、租房条件的苛刻要求,一口气把旅途中发掘的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全买回家,随手钉在墙上、摆在书桌上,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每个角落。
被子里有熟悉的安心味道,桌上盖着碗还未凉透的饭菜,牙刷头挨着头、拖鞋脚挨着脚,屋子里的人气满满当当。
最好是何应悟带着忐忑推开家门时,谈嘉山始终在。
叮的一声,远在千里之外的谈嘉山收到来信。
他停下跋涉的脚步,低头看向屏幕,那是一则刚转发过来的航班信息。
以及——
“谈嘉山,来接我回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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